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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脚来张望,怕看到他所怕见的东西。一具尸体倒也罢了,烧焦了的尸体就可怕得多,几百具烧焦了的尸体,实在无法忍受。光看看那些断垣残壁,也叫他发抖。他起了一种念头,觉得在这一场毁灭之中,全手全脚地活着就是罪过。他忽然感到罪孽深重。他到这死人城里来,为的是要照料财产,考虑前程。而这么些个人都给屠杀了。

他又安慰自己。我辛辛苦苦,挣钱养家。我开办了书场——当然我想要看看它怎么样了。但愿书场安然无恙。这种希望象一面鲜明的小旗,在他的心里飘扬。他匆匆地走,心里不住地想,那可是我用血汗挣来的,也许它没挨炸。

到了书场那条街的路口,他不由自主地站住,一点劲儿也没有了。熟识的铺子,都给烧个净光。街当间有一堆冒着烟的木头。有家铺子只剩了个门框子。柱子上挂着一面铜招牌,还是那么亮,那么金光灿烂,太阳照在上面,闪闪发光。这是吉兆吗?他不敢朝他的书场看去。他象个着了魔的人,呆呆地站在那里。书场就在他背后,只消转过头去看就行了,可是他没有勇气。他双眉紧蹙,一条条的汗水,顺着鼻梁往下淌。大老远的跑了来,不看看他要看的东西就回去,多窝囊!

他费了好大的劲儿,才转过了头。书场还立在那儿。他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了。他想放声大哭,却又哭不出来。他迈开步子走过去,又猛跑起来,一下子就到了上了锁的门前。墙依然完好,只是这地方显得那么荒凉。红纸金字的海报掉到地上了。他脚下的一张上面写着:“方秀莲”。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海报,卷起来,夹在胳肢窝底下。

门上的锁没人动,但搭链已经震断了。他打开门,走了进去。迎面扑来一阵潮湿的气息。虽说他走的时候是灭了灯的,场子里却显得很亮堂。他这才看出来是怎么回事。房顶已经给掀去了。碎瓦断椽子铺了一地。他那些宝贝盖碗全都粉碎了。他没拿走的那些幛子和画轴,看来就象是褪了色的破糊墙纸一样。

他慢慢地走过这一片叫人伤心的废墟。他简直想跪下来,把那一片片的碎瓷对上。但那又有什么用。他难过地在一把小椅子上坐下。过了一会,他仰起脸来,悄声自语:“好吧!好吧!”书场是给毁了,可他还活着呢。

他走了出来,找了块砖当榔头使,拿钉子把门封上。敲钉子的声音好比一副定心丸。他总算又有点事干了。干活能治百病。他心里盘算着:“换个屋顶,再买上些新盖碗,要顶好的,就又能开张了。桌子椅子还都没有坏。”他隔街冲对面那一片叫人痛心的瓦砾看去。